看见那只塑造我们的手: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可以随意调侃、抱怨自己的母校,称其为“我那不争气的破学校”;但当一个外人以同样的口吻批评它时,你却会瞬间燃起一股无名之火,本能地起而捍卫?或者,在观看奥运会时,你为何会为一块与你个人生活毫无直接关联的金牌而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这些看似纯粹的个人情感,并非简单的“护短”或“爱国心”。它们是通往一个更深邃世界的窗口,背后隐藏着一套强大而隐秘的社会运作机制。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在其论文《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为我们提供了理论工具,来解剖这股塑造我们思想、情感与行为的力量。
本文将引导您,从核心理论的深度理解,到经典与当代的实例剖析,最终抵达一种突破性的认知视野,看清我们身边的世界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
核心理论——国家机器的双重面孔
传统观念认为,国家主要通过“硬实力”来维持其统治秩序。阿尔都塞将其命名为 “镇压性国家机器”(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 RSA)。这是一个单一、集中的公共权力体系,包括政府、军队、警察、法庭和监狱。它的主要运作方式是暴力或潜在的暴力威胁,通过强制手段来确保规则被遵守。
然而,阿尔都塞的革命性创见在于,他指出这种统治方式成本高昂且效率低下。一个社会秩序的日常维系和再生产,更多地依赖于一套“软实力”工具,他将其命名为 “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 ISAs)。
与单一的镇压机器相反,意识形态机器具有以下关键特征:
- 复数性与分散性:它们不是一个单一实体,而是由众多看似独立的机构组成,如教育系统、家庭、宗教、政治(政党)、工会、媒体、文化(文学、艺术、体育) 等。
- “私人”领域:它们中的大多数存在于私人领域,不像军队和警察那样明显地属于国家。
- 意识形态运作:它们的主要武器不是暴力,而是意识形态。它们通过教化、说服、示范和塑造,让我们自愿地接受现存的社会秩序。
阿尔都塞认为,在前资本主义时代,教会是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教育系统取而代之,成为最核心的ISA。不过,在21世纪的数字时代,许多学者认为,大众传媒,尤其是社交媒体与算法,正崛起为与教育系统同等,甚至更具影响力的意识形态机器。
理论深化——意识形态与“询唤”
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定义,彻底颠覆了将其视为“虚假观念”或“统治阶级谎言”的传统看法。
- 它不是现实的扭曲,而是我们与现实的“想象性关系”
意识形态的精准定义是:“个人与他们的真实生存状况之间的想象性关系的再现”。
这听起来很抽象,但可以用一个比喻来理解:意识形态不是一张歪曲现实的“照片”,而是我们为这张照片配上的“故事”或“滤镜”。这个故事让我们理解并接受自己在这张照片中的位置,使其显得自然、合理且富有意义。它让我们安于现状,不是因为我们被欺骗了,而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一种能说服自己的、关于“我是谁”以及“世界为何如此”的想象性叙事。
- “嘿,那边那个你!”——塑造我们的“询唤”(Interpellation)
这是阿尔都塞理论中最富魅力的核心概念。他生动地比喻道,意识形态就像一个警察在街上突然喊道:“嘿,你!”。当你听到这声呼喊,本能地回过头去的那一刻,你就通过回应这个召唤,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被召唤的对象。就在这一瞬间,你被“询唤”为了一个“主体”(Subject)。
这个过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当我们被称呼为“好学生”、“好儿子”、“爱国者”、“理性消费者”并对此作出回应时,我们就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些身份所附带的一整套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念。
- 询唤并非总是成功:抵抗与偏离的可能
然而,这个过程并非总是成功的,人的能动性也在此体现。询唤也可能遭遇 “误唤”或“反向询唤”。当警察喊“嘿,你!”时,你可能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心想“他不是在叫我”便径直走开,这就是一次失败的询唤。在社会层面,当主流意识形态将你询唤为“安分守己的员工”时,你可能通过工会等组织,将自己“反向询唤”为“被剥削的劳动者”,并起而抗争。这种抵抗与偏离的存在,使得意识形态的场域充满了持续的斗争与张力。
实例剖析——意识形态的现实剧场
理论的威力在于其解释现实的能力。让我们将上述框架应用于几个生动案例。
案例一:大学——身份的堡垒与情感的战场(经典案例)
“我的母校我能骂,你不行”的悖论,是意识形态运作的完美教科书。
- 询唤与内化:一纸录取通知书就是一次正式的“询唤”,将你变成了“我们的人”。大学四年的生活,通过各种物质性实践——庄严的开学典礼(仪式)、通宵奋战的图书馆(空间)、必须遵守的校规(纪律)——将“母校”这个意识形态深深地刻入你的身份认同。
- 想象性关系的确立:你与母校的“真实状况”(一个可能存在官僚主义、资源分配不均的复杂机构)被一种“想象性关系”(它是你的青春、智慧与成长的“慈母”——Alma Mater)所取代。
- 内部批判 vs. 外部攻击:因此,你的批判,是基于“爱之深,责之切”的内部抱怨,反而强化了你的“内部人”身份。而外人的批判,则被感知为对你个人身份、学位价值和青春记忆的直接攻击。捍卫母校,在此刻就等同于捍卫那个被大学成功塑造的自我。
案例二:体育——在“公平竞赛”中学习服从(经典案例)
体育,这个看似最纯粹的领域,却是一个极其高效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 询唤爱国主体:当国歌奏响、国旗升起,我们被强烈地“询唤”为“国家的一份子”,运动员的荣辱瞬间与我们的集体认同捆绑在一起。
- 内化纪律与规则:体育运动教会人们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自愿地服从权威(裁判)和规则。这种在赛场上学到的“体育精神”,被推广为普世美德,潜移默化地让我们在社会生活中也更倾向于遵守现行秩序。
- 转移社会矛盾:一场激动人心的世界杯或奥运会,可以有效地将公众的注意力从失业、不公等尖锐的社会问题上转移开,成为社会矛盾的“减压阀”。
案例三:消费主义——在社交媒体中被塑造的“精致自我”(当代案例)
在今天,消费主义文化与社交媒体的结合,构成了最强大、最隐蔽的意识形态机器之一。
- 算法的精准询唤:你不再需要等待警察的呼喊。社交媒体的算法比你自己更懂你,它持续不断地向你推送商品、广告,将你精准地“询唤”为“追求生活品质的精英”、“懂得宠爱自己的女性”或“走在潮流前沿的科技玩家”。
- 与“理想自我”的想象性关系: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是让你建立一种与“理想自我”的想象性关系。它告诉你,你的“真实生存状况”(可能充满焦虑、平凡、不满足)可以通过购买某个商品(口红、球鞋、汽车、在线课程)来解决。你购买的不是物品,而是那个物品所承诺的“更好的你”。
- 新的仪式与实践:“双十一”、“黑色星期五”等购物节成了新的全球性仪式。拆快递、在社交媒体上“晒单”,都成为巩固这种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实践。每一次点下“购买”按钮,你都在回应算法的询唤,并用金钱为这个“理想自我”的叙事投下了一票。
理论的边界:并非全能的解释
在运用阿尔都塞的理论时,我们也需要保持一份清醒。学界对它不乏批评,主要集中于其理论带有强烈的“功能主义”和“结构决定论”色彩——即,它过于强调意识形态机器如何成功地为系统服务,而相对低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阶级斗争以及意识形态内部的矛盾与失败。
尽管存在这些局限,阿尔都塞的理论至今仍是无与伦比的诊断工具。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无可替代的视角,去勘破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背后,复杂的权力运作。
最终的跃升:获得看见的力量
理解阿尔都塞的理论,其目的并非让我们变得愤世嫉俗,去否定母校、国家或消费带来的真实情感。恰恰相反,它赋予我们一种前所未有的 “认知穿透力”。
它给了我们一副理论的眼镜,让我们能够看清那些情感与信念背后的社会建构过程。它让我们明白,我们许多“天经地义”的观念、“发自内心”的冲动,背后都有一套复杂的社会机器在精心运作。
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便能从一个无意识的、被各种力量牵引的“被询唤者”,向一个具有反思能力的、能够审视自身与世界关系的“思考主体”迈出关键一步。这,就是从被动接受现实到主动理解现实的决定性飞跃,也是为我们争取思想自由打开了一扇不可或缺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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