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光:在大转型时代,我们如何建构社会现实?

2025年6月25日,著名社会学家、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雪光先生在北京大学文研院发表了题为《大转型时代与现实社会建构:一个知识社会学的视角》的演讲。在这次深刻的分享中,周雪光教授以宏大的历史视野和敏锐的现实洞察,剖析了从19世纪至今,社会形态发生的根本性变迁,并重点探讨了我们赖以理解和构建现实世界的机制是如何演化的。他认为,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建构逻辑发生颠覆性变化的时代,而社会学需要超越其19世纪的思想遗产,以新的范式来直面当下的挑战。

历史的两大阶段:从中心化到去中心化

周雪光教授将过去两个世纪的社会变迁划分为两个主要阶段:“波兰尼时代”“后波兰尼时代”

第一阶段是“波兰尼时代”(19世纪至20世纪末),其核心特征是“中心化”过程。 借鉴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中的论述,周教授指出,19世纪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瓦解了以庄园、封建部落等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然而,社会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出现了国家与市场的“双向运动”。一方面,市场经济持续扩张;另一方面,现代民族国家崛起,通过法律、福利等手段“保护社会”,并在此过程中构建了一个新的社会中心。

这个中心化的过程,体现在从物理的“附近”(如社区、村庄)向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国家)的转变。国家通过塑造共同的历史、文化、信仰和身份认同,自上而下地建构了一个宏大的社会现实。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但一个新的“神”——即以国家为核心的社会价值中心——诞生了。这一时期的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学,也积极参与了这一现实建构过程,例如T.H.马歇尔对公民权的扩展,以及结构功能主义学派对“社会价值中心”的强调。

第二阶段是“后波兰尼时代”(20世纪下半叶至今),其核心特征是“去中心化”过程。 周教授认为,这一过程与中心化的后期阶段(如全球化)同时发生,且相互激荡。去中心化的根源在于韦伯所说的“理性化”进程的深化。理性化不仅作用于组织和制度,更深刻地影响了个体。个人被赋予了自主判断和选择的能力,成为一个独立的“主体”。

这一趋势在思想文化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从对现代性的反思(如鲍曼对大屠杀与现代性的批判),到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对权力、制度和意识形态的抨击,再到罗兰·巴特石破天惊地提出 “作者已死”,都标志着统一的、权威的意义中心开始瓦解。当“作者”不再重要,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解读世界时,一个多元、离散的时代便拉开了序幕。宏大叙事被解构,社会走向了去中心化。

当下社会的现实建构:从社会塑造个人到个人构造社会

进入21世纪,去中心化的趋势与互联网技术相结合,催生了全新的社会建构机制。周雪光教授敏锐地指出,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根本性的转向:从过去“社会塑造个人”的模式,转向“个人主动构造社会”的模式。

这一新机制表现为以下几个特征:

  1. “附近”的重构: 传统的物理“附近”让位于虚拟的、自我选择的“附近”。人们通过互联网,根据自己的兴趣、身份认同和价值偏好,构建起各自的朋友圈和信息茧房。每个人的“附近”都是独特的,这意味着我们生活在由自己编织的、差异化的现实之中。

  2. “自构化”的兴起: 以往,个人通过家庭、学校等完成“社会化”,被动接受既有的社会规范。而现在,社会为个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建材”(思想资源、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个体可以像搭积木一样,主动地、有选择地构建自己的生活世界和意义体系。

  3. 代际隔阂的深化: 由于每一代人的成长环境和信息渠道天差地别,他们经历了完全不同的社会化过程。这导致代际之间共享的意义基础变得极其薄弱。周教授甚至提出,未来可能需要“反向社会化”,即上一代人需要去学习和理解下一代人的世界,才能实现真正的沟通。

未来的挑战:大语言模型是“上帝再生”还是“新教革命”?

面对当下飞速发展的人工智能,特别是大语言模型(LLM),周雪光教授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它将把我们带向何方?

  • 一种可能是“上帝再生”(再中心化): 大语言模型可能通过提供标准化的“正确答案”,潜移默化地规训和同化用户的思想,从而侵蚀个性和多样性,形成一个新的、统一的观念中心。
  • 另一种可能是“新教革命”(再去中心化): 如同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让信徒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大语言模型也可能赋予每个人强大的工具,使他们能够绕过传统权威,更高效地构建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意义世界。

这一问题的答案尚不明确,但它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核心议题之一。

结论:社会学的使命与超越

最后,周雪光教授总结道,我们所处的时代,其社会现实的建构机制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社会学的大部分核心概念(如阶级、社区、单位)和分析框架,仍然植根于19世纪“中心化”时代的历史遗产。

因此,社会学面临着紧迫的时代任务:必须直面现实的剧变,重新审视其最基本的预设。当“社会”的形态已然改变,当“个人”成为建构的起点,社会学要如何提出新的问题?如何发展新的理论范式来理解这个由无数个体主动建构起来的、既关联又割裂的世界?这不仅是对社会学者的挑战,也是对我们每一个身处大转型时代中的人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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