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引导的塑造:资本-技术-权力复合体下的存在主义困境

引言:一场古老旅程的当代回响

“人总是在成为人的路上。” 这句深刻的哲学箴言,不仅为人类的存在勾勒出一个开放、动态且充满无限可能的本体论图景,更指明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正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旅程。它源于存在主义的核心洞见——“存在先于本质”,即人并非生来就带有某种固定的天性或目的,而是在其一生的自由选择与行动中,不断地塑造和定义自我。这趟人之为人的旅程,其魅力与重量皆在于其固有的不确定性与个体的主权性。

然而,在21世纪的今天,这场充满诗意的存在主义旅程,正驶入一个由无形力量精心构建的复杂场域。一个由新自由主义资本逻辑、无孔不入的数字技术和精巧隐蔽的权力模式交织而成的“资本-技术-权力复合体”,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系统性地重塑着这场旅程的航道、速度乃至目的地。本文旨在剖析,这一复合体如何系统性地将人的成长这一开放过程,转化为一场被引导、被计算、被管理的程序,并探讨在此背景下,我们所面临的深刻存在主义困境。

权力范式的精妙演化:复合体的运作机理

要理解我们时代的困境,我们必须深入解构这个复合体的精妙内在结构。它并非一个中心化的阴谋实体,而是一种弥散性的、共生性的社会生态系统,其运作逻辑已然成为我们时代的“背景常识”。

  • 资本的本体论驱动:万物的可量化 作为复合体的核心引擎,新自由主义资本的逻辑追求无限积累。其实现路径便是将世间万物——从自然资源到人类情感,从知识体系到个体身份——进行“物化”,将其转化为可计算、可交易、可增值的商品或资本。在这种逻辑下,“价值”被窄化为市场价值,而“成长”则等同于资本积累。

  • 技术的认识论基建:世界的可编码 如果说资本提供了驱动力,那么以大数据、人工智能算法和物联网为核心的数字技术,则构成了复合体的神经网络和认识论基础设施。它使得对人类行为进行前所未有的追踪、量化和预测成为可能。世界和居于其中的个体,在技术的凝视下,被转译为一系列可供分析和干预的数据流。技术不仅是工具,它更是一种新的世界观,一种将复杂现实还原为算法模型的强大力量。

  • 权力的精神政治转向:从规训到诱导 权力模式在此基础上完成了精妙的迭代。它已超越福柯所描述的、针对身体进行规训的“生命权力”,演化为韩炳哲所洞见的“精神政治”。这种新型权力不再依赖于禁令与压迫(“不准”),而是通过激励与诱导(“你应该”)来施展其效能。它不限制你的自由,反而拥抱并利用你的自由。它鼓励你主动地展示、分享、优化和竞争,让你在一种“赋权”的幻觉中,心甘情愿地参与到对自我的精细化管理与价值榨取之中。

自我物化:在被编码的世界中,我们被塑造成谁?

当这场开放的旅程被纳入复合体的轨道,其内在意义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嬗变。开放的旷野变成了精心设计的迷宫,每一步选择似乎都伴随着无形的引导。

  • 从“成为自我”到“经营自我”:身份的商品化 在功绩社会的框架下,“成就自我”这一深刻的内向型探索,被外化为一场“个人品牌”的商业经营。社交媒体构筑了完美的圆形监狱剧场,个体既是囚犯也是看守,被激励着去策划、表演并营销一个符合市场期待的“人设”。存在主义式的“本真性”被悬置,取而代之的是可量化的“影响力”。这导致了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异化为自我价值的“创业者”,在无休止的自我优化压力下,奔向一种名为“倦怠”的精神终点。

  • 从“体验主体”到“算法主体”:可能性的收窄 我们的身份,正日益成为与算法共同塑造的产物。推荐引擎、个性化新闻源、精准广告投放……这些系统构建了一个比我们自身更“了解”我们欲望的“数字他者”。它通过持续的正反馈,将我们温柔地推入“信息茧房”与“回音室”的怀抱。这种极致的“个性化”服务,其悖论性的后果却是可能性的急剧收窄。我们与那些可能挑战、颠覆或重塑我们认知的人、事、物相遇的机会被大大降低。人之为人的旅程中那些充满惊喜的岔路与意外的风景,被替换为一条根据历史数据计算出的最高概率路径。我们从一个充满未知性的体验主体,逐渐固化为一个可被预测的算法主体。

  • 自由的悖论:从解放的工具到控制的燃料 这或许是复合体最深刻、最隐蔽的胜利:它成功地收编了“自由”的概念。在历史上,自由是反抗压迫、追求解放的旗帜。然而在精神政治的逻辑下,自由——选择的自由、表达的自由、连接的自由——恰恰成了权力系统得以运行和强化的核心燃料。我们每一次“自由”的点击、每一次“自愿”的数据分享,都在为这个庞大的监控资本主义机器提供养料,使其能更精准地预测、引导乃至塑造我们未来的行为。自由不再是逃离牢笼的钥匙,反而成了将牢笼打造得更舒适、更难以察觉的材料。

结论:重拾罗盘,在迷宫中开辟新路

“人总是在成为人的路上”,这句箴言在今天并未失效,反而因其实现的艰巨性而更具分量。它不再是一句田园诗般的咏叹,而是一声警钟,一个战斗的号角。它迫使我们直面这个时代最核心的追问:当欲望可以被设计,当选择可以被引导,当身份可以被计算,我们最终成就的那个“我”,其主体性与真实性还剩下多少?

这并非一个导向虚无主义或技术恐惧症的绝望结论。恰恰相反,清晰地认识到“被引导”的处境,是夺回自我塑造主导权的第一步。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培养一种深刻的“批判性数字素养”,在享受技术便利的同时,始终对算法的推荐和引导保持警惕与反思。它要求我们刻意地去寻求“无用之用”——那些无法被轻易量化、无法为个人品牌增值的体验:一次无目的的漫步,一场与异见者的真诚对话,一本与“兴趣画像”无关的艰深书籍。这些行为本身,就是对复合体逻辑的微小而坚定的抵抗。

最终,人之为人的未来,取决于我们能否在这座由资本、技术与权力构建的精美迷宫中,拒绝被预设的路线图所俘获。它要求我们不仅要成为自身存在的构建者,更要成为我们所处的技术-社会环境的批判者与重构者。在这条被编码的道路上,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罗盘,哪怕只是为了在迷宫的墙壁上,刻下一条通往未知的新路,这正是今天成就自我的全部英雄主义所在,也是我们通向真正自由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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